Wednesday 7 November 2018

美琪乔 - 第二辑出家(美琪生涯):参学之旅

每个人生下来了就注定会死,然后再出生,如此一次又一次在苦海中轮回不止。我们可能早上就死去,也可能在晚上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时辰到了死亡就会降临。

参学之旅

每一年,当凉季要过去,太阳开始在南方的天空升高,暖天转长的时候,美琪乔会带领几位女尼很虔诚地一起去邻近的色军府拜见阿姜曼。

这次出发,季末的第一场雨刚下过,芒果树上一丛丛的花朵竞相怒放,蜜蜂四处飞舞。她们将越过磐山走向色军府,沿着断续的山路进入娜乃区农披村宽广的山谷,整个行程需要十二天。沿途中高山里面人烟稀少,难以获得供给,一定要自己携带食物,过了高山地区食物吃完就依靠当地村民的布施。这些小农村稀疏散落在各地,相隔得很远,通常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要走上一天的山路。为了避免太累赘和笨重,她们只准备少量食物上路:生米装在叠层的竹器里,调味的辛辣鱼露装进瓦罐,用鲜蜜蜡封口,最后是肉干和鱼干。至于蔬菜类,则在途中采野菜食用。

在美琪乔的带领下,一行人步行离开卉晒女众道场。除了食物,每个人的背袋里也装一些必需品,还带上一把禅伞,晚上用来保护自己。她们脚下穿自制的拖鞋,以免被粗糙的地面和尖锐的石头割伤,头上则盖着一块粗棉布遮阳。
     
第一天终了,她们抵达磐山山脚。这里的森林有很多熊、老虎和蛇出没,整个地区只有几处隔绝的垦殖地有人迹,而且天气恶劣多变。不过,山区的风景很美,浓郁的翠绿,长满竹子和红木,地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草、羊齿植物和野花,整片地区布满矮小的灌木和大树。往远处望去,山路都给树冠上稠密的叶子和攀藤遮住了,近处则是全是杂草树丛。山腰上整大片凹凸不平的黑岩石露出地面往远处伸延,山路沿着岩石蜿蜒曲折,时而中断,时而深入凹裂处,没有经验的人来到这里会迷路。
     
一行人筋疲力竭来到小村落时,当地贫穷的村民主动提供食物和其他需要,无论供养多少,她们都满怀感恩和慈心地接受。然后在小溪不显眼的角落洗个澡,再找个地方过夜。各人找棵树,在树枝

上挂自制的禅伞,把伞周边的薄纱布垂下来到地面,之后用干的落叶和秆子铺地以便晚上打坐。
     
偶尔,过了午夜美琪乔会梦见阿姜曼,他用严肃而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她,有些戏虐的意味,仿佛在说:“这些日子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没有过来?你没有看到我越来越老了吗?”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急迫,以及蕴含着刚强的意志,她不禁浑身颤抖。
     
每天早上,美琪们吃一顿简单的早餐,一般是蒸糯米团配鱼露,有时会添加肉干片和鱼干片,刚挖到的木薯地瓜甜菜,还有野菜、香料、水果浆果等。她们每天的饮食仅仅足够让身心维持活力到晚上。在长时间的跋涉中,她们一个脚步接一个脚步,一念接一念,念念在当下。
     
在这些年代悠久的山径中攀爬了近两个星期,穿过大山和深谷,休耕的稻田和果树园,在第十二天下午,美琪乔一行人终于来到阿姜曼的森林道场附近。她们先到达农披村,村里的妇女热情喧哗地出来迎接,让她们好好洗个澡,洗涤沾满尘土的衣物等。经过一番休整之后,她们继续最后一段路程,沿着稍微倾斜,弯曲的道路去阿姜曼的寺院。这是一处宽阔的山谷,周围环抱着层层的山峦,连绵无际,正是头陀僧理想的僻静环境,阿姜曼的僧团坐落在山谷后上方稠密的森林里。山间可以看到零星散布的农舍,五六间聚在一块,这些山地居民靠狩猎和耕种糊口。就像美琪乔她们一路上过来时那样,许多头陀僧依靠这些偏远山民的供养延续色身寿命。
     
抵达时,美琪乔她们看到阿姜曼正坐在大殿嚼槟榔,似乎等着她们的到来。于是大家赶紧脱下拖鞋,勺水瓮里的水洗脚,然后爬上木梯去见他。阿姜曼转过头来,笑着大声地用普泰方言热情地招呼她们,每次看到美琪乔他总是很开心。她们在阿姜曼前面排成一排,动作庄重流畅地顶礼三拜,白袍随着身体的起伏沙沙作响。接着大家恭敬地跪坐在一边,满怀欢喜、期待地望向这位令人敬畏的尊宿。
     
阿姜曼总是很热情周到地招呼美琪乔和她的弟子,大家互相问讯之后,阿姜曼鼓励她们一番,然后安排她们在寺院边缘隐蔽的竹林过夜。当晚她们必须在竹叶堆和禅伞下再过一夜,第二天阿姜曼会安排村民搭坚固的竹台给她们。他一直都把美琪乔当作家人看待,强调她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每天早上大家都用完斋之后,阿姜曼坐在椅子上召唤她们过来,然后开示佛法。他声音清晰有力,有时斥责她们的懒散,有时激励她们的道心,场面生气勃勃充满活力。在交流中他特别感兴趣美琪乔的禅修冒险,那些探索异域的生命和意识以及它们光怪陆离的故事。他鲜少驳斥那些经验的真伪,只是很和蔼地劝导她把心眼回转过来往内专注。不过美琪乔显然热衷于自己的特殊能力,有心炫耀她超常的事迹。
     
阿姜曼是三界导师,是除了阿罗汉之外,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知道、不知道的——众生的导师。他欣赏美琪乔的心所拥有的能力,同时也担心它的危险,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禅相的危险和知识的虚幻。清净心知道一切,平等对待一切,但是不执着任何一法。为了纠正美琪乔的知见,以便体验心真正的微妙,阿姜曼教她许多不同的法门。可惜,个性形成习惯,习惯有串习力。许多年前,阿姜曼已经预见有位充满干劲的老师将来会引导美琪乔走上正道。所以,最终得由命运来决定她开悟的时间和因缘。

一年又一年过去,美琪乔看到变化的湍流—— 诸行无常的法则——降临在阿姜曼的色身上。现在他的心虽然依旧像金刚一般光芒四射,但是他的身体老化得很快。美琪乔跟他保持心灵上密切的联系,尽管女众道场跟阿姜曼森林道场之间不知道隔了多少重高山和深谷,但是在晚上禅修时美琪乔经常感觉到他的出现。他的威仪庄严光明,看不出有任何病态。美琪乔离开他的那个旱季,不久之后他就得了重病,而且病情迅速恶化。他夜间来访的目的改变了,他的声音有一股强烈的急迫感,坚决要美琪乔赶快去见他最后一面,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想到他会死吓坏了美琪乔,她当然知道世间的本质——生的本质;死的本质——以及它们的不确定性,可是,在这件事上她却拖延不决,迟迟没有行动。
     
有许多次,在禅相中阿姜曼警告她必须立刻去见他。有可能是她内心期望他会康复,无法接受他病重将死;也有可能是她一心修行,知道他在观察自己;当然,还可能她就是懒惰;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就是迟迟没有去见阿姜曼。偶尔,她会告诉女尼们准备再一次长途跋涉,可是却没有定下日期。结果,尽管受到一次又一次的警告,阿姜曼去世那天晚上,美琪乔依然在卉晒村。

那天,美琪乔在黄昏时已经上座就像往常一般打坐,当时过了午夜,心处于深细的静止状态,突然阿姜曼光明的身像最后一次显现,他的样貌放光闪耀,声音严厉非常,而且是那么的直接,把她的定境给震散。他说话就像晴空霹雳一般,呵斥她漫不经心。他出于清净的悲心像对女儿般爱护她,再三呼唤她赶去见最后一面,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他即刻就要般涅槃,永远离开这个世间了。她现在去见他,只能见到一具没有意识的尸体,不会认得出她。漫不经心、懒惰,就这样丧失了机会。
     
“美乔,不要给杂染的情绪控制,这些杂染情绪是无量劫生死流转的根源。绝对不要以为烦恼没有害处、无关痛痒,唯有勇猛和坚决的心可以打败烦恼的伎俩。你必须往内观察,让佛法成为你的向导。

“无论是地水火风;天空大地;山林树木;天堂地狱或者饿鬼;这些都不是道、果、涅槃。你无法从中发现真理,不要希望从中看到真理。它们在自身的范畴之内都符合真理,但却不是你应该追求的真理。沉迷这些事物只会让你堕入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当中。不要再兜圈子,往内观察你自己,真正的佛法只在心中生起,只在心中放光,就像无云晴空中的满月那样皎洁明亮。”

离开破晓还有好一段时间,美琪乔从三摩地中退出来,冷汗湿透了她的白袍,她很疲累,感到万念俱灰,心如刀割。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她的自豪还有她的依怙,她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她躺下来,却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低泣了一会,她缓缓深呼吸舒解自己的悲痛。
     
晨光初露她即起身收摄身心,在寒风中快步走去佛殿与大众集合。她刚刚开口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泪水一颗一颗随着阿姜曼最后显现的事迹——他的影像、他的警告、他的教导,以及他的过世——流下面颊。大家对美琪乔的预知能力一向深信不疑,但是此时实在难以接受这噩耗。

美琪乔讲完话,大家思绪纷杂乱成一团。就在这时,村长突然到来飞快地爬上佛殿的楼梯,径直问道:“美琪!美琪!你们听到消息了吗?有听到消息吗?”他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昨晚阿姜曼在色军府入灭了。我几分钟前刚刚听收音机广播,他们说他凌晨两点二十三分去世。”大家听了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村长看到这情景,很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只是要让你们知道这消息。” 阿姜曼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日逝世,两天前美琪乔才过她四十八岁的生日。葬礼一月杪举行,在这之前美琪乔已经去了色军府奔丧一次。她跪在阿姜曼的棺木前,棺盖是玻璃,她凝视着那具冷冰冰的尸体,痛悔不已。她默默地向阿姜曼忏悔过去所犯的过错:“大德,请原谅我……”之后发愿:将来绝不再漫不经心、不再偷懒、不再懊悔。
     
荼毗的日子到来时,美琪乔和其他尼众再一次跋涉去色军府。她们抵达时正好赶上僧众们庄严地从寺院的亭子把阿姜曼的棺木抬去荼毗场。棺木经过时,美琪乔跟许多送别的大众一样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已经进入寂灭、清净的涅槃之境了,永远不再回到色身的存在——这个泪水与忧悲之地。
     
半夜举火荼毗时,她观看着整个过程,茫然若失,只是很肯定感觉到他在月光下化身为一小朵云,在猛烈燃烧的柴堆上轻柔地洒下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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