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7 November 2018

美琪乔 - 第一辑在家(红尘岁月):小乔

我的根门不停受到轰炸:眼对到色;耳对到声;鼻对到香;舌对到味;身对到触。我观察所有的这些东西,如此一来,每一根门都成了我的老师。

小乔

达白厌倦这个繁忙的世间,她默默忍受着。唯一让她感到慰藉的是寺院,是宗教仪式,是修行。在这孤单的时刻,她的活动受到布嘛的严格限制,他认为女人应该和家人待在家里,不应该出外,当然,更不应该参与什么修行。
     
古老的信仰把普泰文化和社会分成两个阶层:贵贱;男女。这,也是达白生活其中的社会,她从小就给教养成逆来顺受。布嘛只给她很少的个人自由,这是他作为丈夫的特权,是男婚女嫁时约定俗成的默契。

他不准她参加寺院的斋戒日,除了早上供僧和晚上诵经之外,其他佛教活动一概不能参与。她只有默默接受这些限制,别无选择。达白把家务和农场劳作变作修行,依此过婚后生活。她干活的时间很长,也令她疲惫不堪,但是她努力把苦闷转化成专注。她告诉自己在杂乱和浑噩的生活中收摄心神,控制自己的心,她强迫自己在愤怒和怨恨中保持专注。每次她怨恨丈夫时,就尝试把这种感觉转化成慈心和悲悯。每次发现自己妒忌其他人时,就思维出离的生活,忆念阿姜曼曾经向她作出的承诺:有一天她会披上白袍出家。达白凭直觉知道深入修行的意义,然而在目前这个阶段,她所能做的,只是把佛法融入日常作息中。
     
出于责任感,她挑起所有的杂务。她意识到自己长期的不满,感受到生活的压抑:婚姻的枷锁在各方面都牢牢地压迫着她,她所看的,所听的,所感受的,无非是苦。结婚那年她十七岁,一晃眼,她二十七岁了,每一年仿佛都是在重复着同样的郁闷,同样的苦恼。现在,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人或事,她都逆来顺受,回过来观察反省,尝试把身边的琐事都转化成心灵的资粮。
     
达白的心思开始萦绕在剃度为尼过淡泊的出家生活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意愿悄悄地变得越来越强,除了出家,她一无所求。最后,有一天晚上,吃过饭她跪在布嘛旁边,试着解释给他听自己的感受,还有她发心放弃世俗责任追求出家的意愿。布嘛没有妥协的余地截然反对,同时拒绝再谈论下去。达白低下眼睛,静静地服从他的决定。一切一如既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生活依旧,她怀着希望,耐心地等待时机。几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她看到布嘛心情很好,于是她再次尝试,请他让她自由。布嘛又再一次拒绝,理由是如果她出家去,大家一定会在背后说闲话,指他无法履行做丈夫的责任让她怀孕。
     
关于这点达白不知道要怎么说,这是事实,他们结婚十年了还是没有孩子。两边的家族每户家庭都儿女成行,独独他们俩没有子嗣。本来这是个幸运的业报:如此一来她要出家也比较容易,可是现在却成为她离去的绊脚石。她再跟布嘛理论,试图得到谅解,但是他仍然不答应。
     
普泰的家庭一般都很大,每个婴儿的诞生都会受到祝贺,家里增添新成员意味着增加生力军,孩子长大了能分担家务和农事,还有养老。达白结婚这么多年依然没有孩子,长辈和堂表亲们都为她担心:她老了谁来照顾?所以,当其中一位已经育有好多个孩子的表姐怀孕时,就和达白商量把孩子过继给她。生产时,达白帮忙接生,是个健康的女婴。达白爱心满满地把这个婴儿抱回去,取名为“乔”,她的“小可爱”。

每个人都看到达白有了孩子是多么的开心,细心呵护照顾,充满了母爱的欣喜,大家开始叫她“ 美乔”,意思是“乔的妈”,这个称呼很自然地就这样叫开来了,从此大家都亲切地称她为美乔。
     
小乔长成一个聪明活泼的女孩,母亲工作时热心地跟着学习,她的动作跟母亲一样俐落,在工作中锻炼出矫捷的身手。美乔是母亲骤逝迫使她在小小的年纪学会各种手艺技术,她希望孩子跟她一样从小培养起这种自主和承担的志气。
     
养育孩子是个开心和有趣的过程,让美乔在压抑的生活中分散注意力,透一口气,至少暂时舒缓一下郁闷的氛围。她内心渴望跟别人倾诉自己对修道的仰慕,可是小乔还太小,天真烂漫,懵然不知周遭世界的苦难。美乔自己,长期以来世间的苦难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身边人受到的折磨一直是她心中的痛,沉重而尖锐。看到一般村民每天为工作而挣扎,他们从年轻到老,甚至到死,一辈子都在为工作忙,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残酷。跟随着出生的喜悦而来的是死亡的忧悲,就如洪水蹂躏之后干旱接着摧残。 
     
美乔收养小乔那年,父亲达颂过世了,喜悦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悲伤。接着,降雨迟迟未到,他们的庄稼没有收成。快乐和痛苦似乎总是一起出现,就像牛车的两个轮子,左右同时滚动,把人的生命驱向死亡,然后新的一期生命出生,轮子又再次滚动。美乔看到整个生命的主轴就是苦难,一切都在无常变迁,谁都躲不了苦。
     
走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喜怒哀乐,美乔从来没有忘失初心。无论她经历了什么转变,私底下出家一直是她活下去的最终目的,是她不曾动摇,根深蒂固的信念。她不时想像自己在农农寺出家的情景,剃光头,披上白袍,安住在朴素、单纯而宁静的环境中,还有,不受干扰地——重新禅修,过宁静出离的生活。

种种的悲欢苦乐让她内心不安,这些情绪蒙混她的心,使她迷失自己和忘失初衷。为此她在世俗生活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断磨砺自己,不要忘却这个信念,同时训练自己对内心的波动了了分明,调伏使它平静。
     
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身负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内心的平静逐渐被挫折取代——由于无法达成心愿而失望焦虑。一直以来,每当面对这些问题,阿姜曼离开时的保证,即有一天她会出家为尼,成为她内心波动时的慰藉。现在,多了个女儿要抚养,这个梦想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无论如何,如果不可能尽形寿出家,或者可以尝试短期出家。乡下年轻的男子都短期出家一个雨季,然后还俗重新过在家生活,算是一种成年礼。即使是结了婚的男人也有短期出家的,为何她不可以呢?
     
当然,她有孩子要考虑。可是,小乔已经八岁了,可以做家务和照顾她父亲三个月,何况美乔也可以请表姐妹们帮忙。若要事情顺利,她必须先确保所有粗重的工作都已经完成:要命的犁地和插秧工作,还有她必须及时还俗收割。虽然布嘛一直都明确地表示绝不会让她去修道,不过,假如一切小心计划安排,他或许会妥协。短暂的自由比完全没有自由好;能有一些修行总好过完全没有修行。就如同十年前一样,美乔再次跪在布嘛身旁,坦诚地述说自己渴望有一小段自由,做一下自己生命中想要做的事。当然,她会以家庭为归属,只是期望能够有一小段时间实现自己这一辈子的梦想。然后她详尽地讲解自己的打算,确保不在时家里的生活一切如常,她也慎重地保证出家三个月之后会回来。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静静听她讲完,然后转过来看着她,一边摇头一边轻蔑地摆了摆手,叫她忘掉出家的事。她有丈夫要照顾,有女儿要抚养——这才是她的正事,他不想再听什么梦想。
     
结果,美乔只好退回生命的困境中等待。忍耐是美德,悲悯和宽恕也是美德,她不让自己怨恨布嘛,也不让自己埋怨他设下的诸多限制。她爱小乔,也尊敬布嘛的决定。可是,她没有放弃梦想。对美乔来说,希望成为她煎熬中的寄托。隔一年,接近雨安居时,她再一次和丈夫协商,希望他能让步。虽然布嘛的态度缓和,语气没那么霸道,可是跟之前一样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结果一样令人心碎。美乔的夫家和娘家都知道她的窘境,也都议论纷纷,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这时有人请家族里的一位长者出面调解,此人阅历丰富,平时办事充满正义感,大家都很尊敬他。他看着美乔长大,对美乔跟随父亲去见阿姜曼的情况知之甚详,同情她的发心。看在达颂的情面上,他决定插手这件事。他私下找布嘛谈,先分析给布嘛听修行的功德,劝他处事要公道,要合情理,他婉转施压要布嘛作个短暂的妥协。最后,达成协议:布嘛答应让妻子在雨季期间出家三个月——一天也不能多待;他自己则持家照料女儿。   
     
在老人家的游说之下,布嘛甚至答应在等待美乔回来这三个月期间,他将节制持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邪淫和不饮酒这五戒。这本来是佛教的基本修行,只不过布嘛向来没有想过要遵守。
     
面对事态急转直下的发展,美乔感到愕然、迷惘和欣喜,不禁感激涕零地合并双掌高举在额前,连称善哉。阿姜曼二十年前的预言终于成真!她随即让心沉静下来,庄重地发了个愿:出家期间她会勇猛精进,绝不懈怠。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禅修,这是她未竞之志,一直等着她去完成。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幻灭,这次她绝不令自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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