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7 November 2018

美琪乔 - 第一辑在家(红尘岁月):月光珠


生在这个世界,我们很重视消逝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珍惜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因此心总是卷入忧苦和悲痛中。

月光珠

早在九世纪,中国西南部的泰族就开始逐渐往南方迁移。其势头就如同雨季的洪水,荡漾着的水色随天色变化,水流的方向沿着地形而改道,渗透入稠密的森林,掩盖了肥沃的平原,许多同种同文化,不同部落的泰族也依着地理形势向远方前进,陆续落户在中国西南部到古代暹罗这片土地的高山和盆地上。
     
在诸多泰族当中,有一个支族是普泰族,他们是极为独立自主的农夫和猎人。普泰族源自古代中国交趾的红河流域,由于连绵的战乱被迫逃难至南部毗邻的寮国,经过世代的迁移,逐渐来到湄公河河畔,在此内陆地区安顿了几百年,之后再渡河到西岸土地比较肥沃的区域,并且最终在这里落地生根。
     
经过数世纪的惨淡经营——旱灾、水灾等自然灾害以及社会灾难——睿智的普泰人慢慢统一起来,由一位世袭的部落领袖,一群强悍的武士和官吏,建立了莫拉限王国——国名取自普泰人在河床发现,称之为莫拉的月光珠——成为普泰族在这个区域的文化中心。
     
卉晒村是旧时暹罗莫拉限府坎差伊县的一个小普泰农村,坐落在湄公河冲积平原远端,磐山山脉南部延伸出去的一片起伏高地上,两旁环绕着卉邦晒河和卉邦伊河。起初卉晒村还是个垦殖区,处于稠密的原始森林中,简陋的高脚木屋散落在参天巨树的浓荫下。这里民风犷悍不羁,生活简单朴素,依靠自给农耕和打猎维持生计。每户人家在村落外围肥沃的土地上,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农地耕种稻田。越过耕作地,是一片老虎野象出没的浓密森林,居民深信这片袤广的森林隐藏着危险和恐怖,因此大部分活动都在村落范围内进行,不敢越过界。
     
坐落在湄公河河畔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莫拉限开始时是一个小邦国,后来成为暹罗却克里王朝的附庸,拥有部分自治权。根据传说,曾经有三个王室姐妹——乔公主、珂纶公主和噶公主——生活在卉晒村,她们的性格透过母系血缘传递,深深烙印在普泰人的民族性格当中,这一族人身上流着她们的血,有着她们鲜明的个性:敏锐的才智、坚韧的意志以及公正的品格。继承着这引以为豪的遗范以及独立的性格,普泰人通过传统、风俗和语言把族人凝聚在一起,将这神圣的传承世代延续,绵绵不绝。
     
十九世纪末,莫拉限府的首长委任一位叫做达颂·祥蓝的普泰人担任卉晒村的地方法官,职务包括调解纠纷,敦风厉俗,以及劝导普泰族人遵循法律,以维持当地公共秩序和社会安宁。
     
达颂法官办事公正,通情达理,一心为民服务。在维持当地治安的同时,他也致力于维护普泰族的传统习俗。他的妻子叫端,是个温柔慈祥的妇女,也受封为法官,但只是个虚职,并没有实际执行任务。她平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他们共有五个孩子,上面三个是儿子,接下来是两个年龄相近的女儿。最小的女儿生于一九〇一年十一月八日的早晨,端给这个小女孩取名达白,意思是“引人注目”。
     
达白从小散发着一股神秘的氛围,仿佛知道某些事物但却说不出来。等她学会说话时,她会凑近妈妈耳边小声告诉她自己夜间的探险:伴随着一团团的光去美妙的地方漫游。她会边说边开心地痴痴笑,至于那是怎么样的地方她却说不上,只能以手势来形容。
     
多年以后,达白当了美琪,她回忆起小时候有许多天界来的玩伴,这些天人发光的形体只有她看得到。他们是她过去多生多世一起修行的同道,担心她的心会耽溺于肉身,沉沦在人间,特地来引导她的心识出体,跟随他们到天界去遨游。
           
达白的父母亲是虔诚开明的佛教徒,对普泰人盛行的祭拜鬼神敬而远之。他们家就在村子佛寺的后面,中间隔着一道竹墙,每年旱季时寺院里那棵大芒果树的果子熟透了就掉到他们院子里。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达白自小对寺院早晚课平缓的诵经声,出家人的作息习以为常。她年纪小小就知道专心聆听出家人轻柔有节奏的念诵声,直到内心与之共鸣。每当有佛教节日时她最兴奋,整村人会聚集在她家后面寺院内的空地庆祝。
           
达白常常看到父亲如何恭敬出家人,那是一种出自内心,坦诚尊重,热忱虔诚的态度,跟面对高官那种紧张、警戒的尊敬不一样。每天早上,达白和母亲把包在香蕉叶里的糯米饭和咖喱放进出家人的钵里,父亲则伴随在托钵的僧人后面,僧人接受供养时他会如法地陪侍在旁,随时照应,一直跟到乡村的边缘,然后再帮忙把盛满食物的钵搬回寺院。在每个月的满月、上半月、新月和下半月这四个斋戒日,达颂难得的会在寺院待上一整天严谨持戒,跟僧众聊天,打打杂。

作为一个小孩子,达白的生命能量自由地在物质世界和心灵世界之间转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五岁时,这两个世界都崩溃了。在完全没有预警之下——她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母亲猝然生病然后死亡。她极度震惊和混惑,之前习以为然的一切现在全部瓦解了。
     
在简单的葬礼上,达白恐惧地盯着她母亲那冷透僵硬的躯体,包着白布躺在粗糙的薪柴堆上。点燃木柴之后,火焰猛烈地燃烧起来,烧掉白布和皮肤外层,露出里面的肌肉,整具躯体扭曲起来。达白再也看不下去,痛不欲生地转过头去。当最后火堆终于熄灭,剩下灰烬和骨头时,她还是不忍心去看那场景。     
     
母亲的骤逝,让达白在小小的年纪就体验到无常和别离是人生的一部分,生命无法摆脱痛苦和死亡。透过家人——尤其是两位哥哥,翁和英——的扶持,达白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两位哥哥深深爱着这个眼睛清澈和意志坚强的妹妹,虽然他们自己对母亲的去世也悲恸不已,但还是不断想办法安抚小妹妹。不过,最终却是她和父亲建立的一种崭新,更亲密、私己的关系,让她的心释怀,走出悲郁的阴影。
     
爱妻离去之后,达颂开始在斋戒日带达白去寺院。她跟父亲一起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环视周遭的情况,做做白日梦,还有最重要的是——疗愈。她越来越沉迷寺院的氛围,一有空就溜到寺院那边,坐在芒果树下,无所事事地静静享受安宁的心境。
     
达白最喜欢庆祝五月的卫塞节,这一天是佛陀诞生、证悟和入灭的日子。在卉晒村,五月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一个月,迎来雨季的第一场雨,浇灌着各种各样怒放的花儿。佛殿里一层层的供桌摆满了精心布置的鲜花,一束束供佛的花卉点缀得到处都是艳丽的色彩。晚上,僧众和村民秉烛旋绕布萨堂,然后由出家人带领大众念诵古老的偈颂,赞叹世尊和佛法。参与的信徒沐浴在庄严的法会中,浑浊的心变得清净安详。达白和父亲在心灵上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之后,达白起初有些迟疑,但后来还是开始告诉父亲另一个世界,讲述自己神秘和奇妙的内心世界。达颂很有耐性,充满疑惑地聆听这些爱嬉戏的天人,还有梦中世界冒险的经历。对于这些奇幻的漫游故事,他会聆听女儿的叙述,但对其真实性有所保留。
     
在她七岁那年,达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世,仿佛是视觉影像般自然浮现。她过去有时是人,有时不是,曾经当过医生、公主、普通老百姓,甚至还曾经投生为一只鸡。她很天真和急迫地把这些告诉父亲。
     
达颂对女儿天眼的经验非常不高兴,很不以为然,当下他脸色阴沉,黑了下来,声音也变了调,以威胁性的语气警告达白——开始时是温和,接着严峻——不准向任何人讲述这些事情!他担心别人可能会当她发疯了,甚至出现更糟糕的情况。在这么一个小地方,一旦传开来她将一辈子背负污名。
           
慢慢的,达白适应了家里没有了母亲的情况,挑起传统妇女的责任,跟她姐姐一起分担家务。她比姐姐更强壮有力,性格也更坚强。达白决心像她母亲一样,把各种琐琐碎碎的事打点得妥妥贴贴。一个家总得有人提早起来生火蒸饭,总得有人张罗三餐,洗碗碟坎具,打扫洗刷等。另外,棉花要纺纱,布匹要纺织,衣服要缝补;还要制作扫把以及编制各种篮子器皿:盛糯米饭的竹筥,采蘑菇野菜野果时用的藤篮……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达白适应了这些体力劳务。每一样细活都需要花费很大的工夫才能掌握窍门,她小小年纪就熟悉各种各样工作。除了打理家里的杂务,她会去稻田或靠近森林边工作,这些粗工也需要不同的技能和知识才做得好。达白的母亲生前经常带着她到附近的山里采野菜野果之类可吃的植物,有时也到比较远的池塘去捕鱼。现在她会跟姑姑和她们的孩子出去,学习怎么分辨毒蘑菇和食用蘑菇,甜的菜和苦的菜。无论是播种收割还是采集,粮食在日常生活中始终是关注的焦点。

软糯香滑的糯米是普泰人的主食,因此稻米跟村民的生活密不可分,深深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方式。在雨季之前,农民先在一小块秧田培育秧苗。当雨季终于到来时,大量的雨水把土地浸透,农民利用水牛犁地翻松泥土,翻松完了再践踏泥土,踩成烂泥巴。这样稻田就变成一片松软的土地,适合种稻苗。这时成群的妇女会拿着一大捆秧苗,弯着腰倒退小心地把一小束一小束秧苗插进田里,确保每一行都插得整整齐齐。
     
种稻是消耗体力的劳作,但却把村民紧密地联系起来。达白的母亲过世之后,在耕种季节期间,家族里的女人就一起在她父亲的田里种稻。开始时,达白年纪还太小,无法做这些粗重的工作,她会站在田堤上观看那些妇女在暗灰色的天空下,来回在泥沼里干活,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跟她们一起耕作。
     
达白的母亲过世之后,达颂依照常规守节几年,然后再婚。继室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个小女儿过门,她的前夫死于瘟疫。在那个时代,乡下经常爆发瘟疫,造成巨大的破坏,给本已艰辛的生活带来更多的苦难。
     
达白喜欢这位继母,两人很快变得亲近密切,继母的小女儿也成了她的同伴。这些改变仿佛是一个新的开端,让达白再次展开欢颜,微笑面对一切。她的开心和欢乐似乎把乡下生活的苦难给融化了。     

然而世间无常,达白的异母弟弟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让她再次遭遇别离和悲伤的打击。体验无常这苦涩的真相——似乎是她在这个持续变迁离别的世界中注定要学习的功课,她看到周遭的一切每一天每一季都不断在崩溃然后又更新,无常是生命中那么真实的存在,使得爱别离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普泰乡村的生活异常艰难,妇女的杂务没完没了,年复一年地煮饭、洗刷、缝纫、编织、播种、收割……。工作拉近达白跟继母的距离,两人合作无间地工作,分担粗活,分享轻松欢乐的时光,彼此之间培养起良好的关系。
     
达白也从中劳作中学习到许多东西,由于当地没有学校,她没有机会受正规教育。她的家、稻田,还有森林成了她的学校,她在这些地方学习到的是人生所不可或缺的功课,让她一辈子受用,内容包括爱、出离、无常、忍耐,还有失望和决心、苦恼和舍。她的童年就是透过这样的教育慢慢地成长。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